(隨筆)真正的戰士不需要劍  鴻權

他這話是淡淡吐出來的,像一陣無心的風,掠過空寂的庭院。我當時正擦拭着我那柄青霜似的長劍,聞言,手指便是一滯。劍身的冷光映着我猶豫的雙眼,那光,忽然有些刺目了。

我總以為,劍便是戰士的魂魄。它的重量,是尊嚴的重量;它的鋒芒,是意志的鋒芒。在那些或清冷或酷烈的晨昏裏,我與它一同呼吸。指尖撫過劍脊上流水似的紋路,便彷彿聽見了金戈鐵馬的迴響;手腕微轉,劃開空氣那一聲清冽的嘯鳴,便是世上最忠誠的應答。我依戀這柄劍,如同依戀我與這世界對峙時,那份唯一的、堅實的憑藉。

然而他卻說,真正的戰士,不需要劍。

這話像一顆石子,投進了我心湖的深處,那圈圈擴散的漣漪,竟一時難以平息。我開始試着去想,一個放下了劍的戰士,該是怎樣的一副形貌?

我想,他或許像一座山。山是沉默的,從不炫耀自己的堅硬,然而風雨來時,它自儼然不動。它毋須揮砍,毋須刺擊,它的存在本身,就是一種巨大的、安穩的力量。那力量源自於它與大地的深深連結,源自於它歷經萬古滄桑而沉澱下的渾厚。他的征戰,不再是向外的征服,而是向內的堅守;他的戰場,不在遠方的沙場,而在腳下的立錐之地。

我又想,他或許像一口古井。井水幽深,映着天光雲影,卻從不喧嘩。它靜靜地涵養着水源,滋潤着周遭的生命。它無形無相,卻能包容一切;它柔弱至極,卻能穿透最堅硬的岩石。他的勝利,不再是擊敗了某個具體的敵人,而是化解了內心的干戈,消弭了周遭的戾氣。他的劍,化作了眼底的悲憫,與胸中的涵容。

這麼想着,我忽然覺出手中的劍,有些沉了。它固然能斬斷有形的枷鎖,卻斬不斷無形的煩惱;它能抵禦外來的鋒刃,卻未必能安頓內裏的驚惶。原來,執著於一柄劍,或許正是一種我執;而真正的強大,是連「需要一柄劍」這個念頭,都一併放下了。

我終於將那柄擦拭得光亮如新的青霜劍,緩緩歸入鞘中。那一聲「喀」的輕響,像是一個時代的落幕,又像是一個新的開始。

庭院裏,月光如水,靜靜地流瀉下來。沒有劍鋒的映照,這月光,竟顯得如此飽滿而祥和。風過無痕,但我彷彿聽見了,那無劍之戰士,在亙古的沉默中,所發出的最為洪亮的聲音。◇